日本老年人，羞于启齿的“终活清单”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阿嚏

最近有很多关于医保改革、延迟退休和四川省生育登记取消婚姻限制等事件的讨论，在这些政策调整的背后，是我国人口快速老龄化的严峻现实。据国家卫健委的相关人士预测，到2035年左右，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突破4亿，在总人口中的占比将超过30%，这意味着我国进入重度老龄化阶段。到2050年前后，我国老年人口规模和比重、老年抚养比和社会抚养比将相继达到峰值。

宏观叙述下，有多时候我们会忽视老年人具体的生活，某种程度上，这可能也是我们这些尚且没老的人在刻意回避自己早晚会变老这一事实。这种鸵鸟心态在观看日本电影《0.5毫米》时很容易演变成巨大的不适，因为这部电影毫不遮掩地向我们展示了老年人与社会之间的龃龉。

《0.5毫米》时长超过3个小时，全片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中埋下的悬念在最后一部分中得到了隐晦的回答，以此补圆了一个完整的家庭伦理故事，但影片精彩之处并不在于这个疑似包含着乱伦情节的家庭故事中，而在于我们随着女主角安藤樱饰演的山岸佐和，一位专门照料老年人的年轻护工的视角，看到了老年人作为“人”的存在。

在影片的第一部分中，佐和还是一位受雇于养老机构的护工，她每天前往雇主家中，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片冈昭三。片冈昭三常年卧床，几乎失去了语言能力，无法靠自己翻身、坐起和下床，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大小便。影片的第一个情节是，在佐和为老人更换纸尿裤时，老人突然尿了，他无法说出简单的词语，只是啊地叫了一声，慌乱之中，佐和抄起手边的水杯去接。

观众看到这一幕可能会出现的羞耻与尴尬并没有出现在老人和护工身上，双方更多地是为“没有全都尿在地上，也就没有引起更大的麻烦”而感到欣慰和侥幸。衰老的残忍之处可能就是这样，它先是迫使人们接受了很多年富力强时不曾想象过的肉身上的变化，随后让人们习惯于此，甚至偶尔还能从其中找到一些“小确幸”。

片冈昭三的形象和处境可能是一些人对于老年人这个群体的印象，上野千鹤子在1990年出版的《高龄化社会——40岁开始探讨老年》旗帜鲜明地反对了这种对于老年人的偏见。她在书中写，“一谈起老人这个话题，便离不了‘痴呆’和‘卧床不起’的灰暗印象，我早就对此感到不满。当然的确有些极端的情况，正像电影戏剧中经常出现的那些关于老人的各种社会和各种家庭问题的情节一样，但是这种情况只占老人人口的不过百分之几。大部分老人既未陷入贫困的泥沼，也没有被逼得除自杀无别路，他们大多这样或那样地顽强生活着。希望大家能够认真考虑一下这些占老人大多数的‘一般老人’的生活情况。”

将老年人边缘化，视他们为需要依附于他人的“老小孩”，或者直接无视他们，仅仅把他们看作是需要安顿的对象和待解决的问题，这其实是一种歧视。但这种歧视实在太普遍了，它存在于美国、日本、中国，乃至世界各地。上野千鹤子为大多数的“一般老人”抱不平，就是想让大家意识到，老年人在某些方面的弱是事实，但这并不成为其必须从属于比自己强的人的理由，老年人也具备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0.5毫米》中，在片冈昭三之后出场的几位老人就用不同的方式彰显了自己的尊严。在一次照护结束后，片冈昭三的女儿向佐和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陪睡”请求，她请求佐和穿上自己母亲的红裙子去满足父亲片冈昭三对于胸部的渴求，考虑到“反正他也不能勃起了”和丰厚的利润，佐和同意了，但就是在这一晚，意外失火和片冈昭三女儿的自杀直接导致佐和被解雇，失去了薪水和住所，成为了一个流落街头的人。

为了活下去，佐和盯住了那些独自一人游荡在街上的老人，她不由分说地闯进他们的生活，在蹭吃蹭喝蹭住的同时，也发挥着自己护工的特长，给这些人原本凄凉的晚年生活带去了几分暖色。

康夫是一个背着氧气瓶离家出走的老人，在妻子死后，他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因为无法再忍受关于遗产继承的争吵，他一个人出走，打算在外面花光自己所有的财产。佐和遇见他时，他正在和卡拉OK的店员掰扯能否在KTV包房里睡觉，店员说，我们这里是KTV，不是睡觉的地方。康夫以为对方是嫌自己钱不够，说要去找警察。佐和的出现轻松地帮康夫解决了问题，她直接向店员订了通宵包房。

石黑茂是一个独居的老人，在社会中，他长期处于一种被忽视的状态，这让他有了一个怪癖，就是随手偷自行车。他其实不缺代步工具，他的车库里就停着一辆珍藏了40年的轿车，想开随时能开，他也没有特别缺钱，在银行着存约1000万日元，远没到达需要行窃的地步。他不停地偷自行车，只是一种乖张的在这个“看不见”他的世界里刷存在感的方式。

日常生活中，石黑茂的闺女和女婿都不管他的死活，他也没什么朋友，唯一一个愿意听他说话，问什么对方都会认真回答的人，是觊觎他银行存款的骗子。当佐和要打电话和骗子对峙时，石黑茂疯狂阻拦。这一幕很容易让想到，或许他早就知道对方不是好人了，但冒着被骗钱的风险，他也想要留住这段关系，因为他需要朋友，哪怕是假装出来的朋友。

最后一位真壁义男是一个靠假装去上班来维持体面和自尊的老人。在护工来到家里照顾妻子的日子，他都会拎着自己的公文包外出，谎称要去给学生上课。其实他公文包里装的是老年人应对阿尔兹海默病的剪报，不是学习材料，也压根没人找他教课，他每次都是带着便当去附近的商场或公园晃荡一天。

在老师的身份之外，他还是一位参加过二战的退役海军。战争的创伤一直留在他心里，但他的周围，没人可以交流。同住的妻子阿尔兹海默已经发展到了比较严重的程度，一周来到家里几次的护工滨田女士看起来也无法进行深度交谈，而退休之后，工作时的许多人际关系似乎也顺势搁浅了。佐和的意外闯入，才给了他一次，可能是彻底忘掉战争记忆前唯一的一次，倾诉的机会。

借由佐和与老人的互动，我们可以看到老年人是如何被日常事物绊住的，看到他们对社会联结的渴望，对存在感和价值感的渴望，还有片中几位老年人所多多少少展现出的对性的渴望。《0.5毫米》还浅浅地涉及到了一些对于战争的反思，对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探讨，但这部影片最成功的地方还是，它带领观众正视了老年人的处境，叮嘱了一个我们容易忘记的事实，人老了，也是人。

值得一提的是，90年代初时，日本老年人的处境或许还可以让上野千鹤子得出“大部分老人既未陷入贫困的泥沼，也没有被逼得除自杀无路可走”的论断，但在30多年后的当下，陷入老后破产或处于破产前夜的日本老人正在逐年增多。

在《老后破产：名为“长寿”的噩梦》一书中，多位陷入困境的老人都表达过想要早点离去的想法，“想死这个词轻描淡写地从他嘴里出来，把我的耳朵给刺痛了。他的话让我感觉到了老后破产的恐怖。因为养老金收入不够，生活困苦，或看不了病，仅只如此，事态就很严重了，但想死却并不是因为这些。真正的痛苦在于失去了与人、与社会等的‘联系’，在于不知道为谁活着、为什么活着。”

很多人担心日本老年人现在经历的困境会成为自己的将来。若不考虑如经济环境、人口趋势这种我们普通人无能为力的事情，也暂缓考虑像规律储蓄和尽量保持身心健康这种应该做但不太容易做的事，我们现阶段比较容易做的其实是，减少对于老年人的偏见与歧视，正视他们的需求。我们或许无法成为佐和，但至少可以试着给老年人一个便于与社会产生联结的宽松氛围。毕竟若干年后，我们自己大概率也会生活在其中。

 排版：周蕾/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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